前些日子，在广州西关繁华热闹的街头，我见到一副久违了多少年的糖塑的挑担，让我惊讶和感动不已。

一副小而轻便的挑担，却是家伙齐全，一只小炉，两三只抽屉，一柄小锅，一方洁净的石板，一大袋糖块，还有勺、篾签，等等。

就是这样一副带着满身俚俗气息的挑担，一下子把过去那个朴素年代的情景拉到了我的眼前。当年，这副挑担走街串巷，每隔上个十天八天，它会出现在我们的巷子里，伴随着它的到来，是孩子们雀跃的欢呼，贫困而单调的日子，它是我们美好而渺小的一点期盼……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，我没有再见过它……

眼前小担的主人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。我猜想他的祖父或父亲一定是曾经的糖塑手艺人，实在舍不得这门极不景气濒临失传的手艺活，于是将其留给了子孙。而这位子孙也必定是热爱这门手艺的人，如此，才会在眼花缭乱人心浮躁的今日，接过这个吃力而不讨好的营生。他果然是经过训练的，动作相当熟练。他给炉子点上细火，让糖块在锅里慢慢化开，一股清甜纯净的麦芽糖香弥漫开来，他用小勺一拖，扯起绵长柔韧的丝，把糖放到石板上，这时他手中的勺开始在板上流畅地舞动起来，这边几下，那边几下，一个造型就出来了。我看了一下，那些造型可不简单，有小猫小狗小鸟什么的，还有大象、龙、长颈鹿，更高级的还有孙悟空大闹天宫、嫦娥奔月、武松打虎等等经典形象，琳琅满目，栩栩如生，插在一支支篾签上。

一群孩子围着看，都看呆了。还有大人们，也站在一旁，欣赏着、议论着、惊叹着。小伙子得心应手地舞动着小勺，脸上带一点胸有成竹的天真的微笑。买者踊跃，生意不错。

然而让我惊讶的是，他并不因为买者踊跃就草草加工，马虎了事，他居然不以赚钱为第一宗旨。本来，一个糖塑也就三几块钱，也不过就是哄哄孩子，用得着那么精雕细琢吗？抢时间赶速度多赚钱，才是要紧的事，换了谁都会是这样的思路。可他不，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雕琢着他的作品，没有半点马虎草率，反倒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。他在塑一个骑牛吹笛的小牧童，一个孩子的母亲甚至都把钞票摆到了他的面前，他只需把小牧童弄几下递过去就完事了，可他就是不急着交货，拿着小牧童左弄弄右弄弄，一心要弄得更精致漂亮些。旁边另一个女人干脆就提示他了，说你怎就不急呢？时间就是金钱呀。小伙子笑了，说阿姨您别急，我这就给您做一个漂亮的，保证孩子喜欢……

一旁有人低声议论，赚钱都不急，图个啥呢？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，怪人……

不就一块糖吗，含到嘴里啥都化了，值得像绣花那样弄半天？

不知小伙子听到没有，他依然低着头，专心致志干他的活。

我想起他的父辈，那些过去年代的手艺人，他们个个身手不凡，身怀绝技，他们曾经活跃在民间，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穿街走巷，以精湛的技术，精致的劳作，为民间底层的生活，抹上过绚丽的色彩。如今他们都消失了，消失于喧嚣浮躁的现代生活中，仿佛是一种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，留存于我们心中那一幅朦胧远去的图景上。

从眼前这位小伙子的身上，我看到了一种传统和观念的坚守，一种民间艺术顽强的延续，而尤其令我感动的是，我看到了那种久违了的诚实虔诚的劳动的态度。他进行创作的态度如他的父辈一样严肃认真，一丝不苟，精益求精，他的劳作带着传统的精湛和精致，他对技术的追求，除了营生之外，一定还包含有自我愉悦和完善的愿望。这些草根艺人，他们把劳动 哪怕这劳动在人们的眼里是多么微不足道 当作一项事业来对待、来尊重、来膜拜，以精湛的手艺，诚实可靠的态度，实打实的质量，来证明自身的价值，同时也在贫困和卑微的环境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一线生机。

劳动着就是伟大的。我久久地站在那里，心中充满着对这位小伙子，对那些底层劳动者的敬意，多么希望有更多的阳光能够洒下来，给这些同样具有尊严的生命，足够的温暖。

文/路　苇

(本文来源：南方日报)